突如其来的疫情，让“钻石公主号”乘客的身心健康和经济方面都受到巨大冲击。依照日本法律和“钻石公主号”方面的承诺，乘客的医疗费以及邮轮花销可以被免除。其中，依照日本《传染病法》第37条到第40条规定，定点医疗机构必须收治指定感染症的确诊患者，相关费用由政府承担。同时，“钻石公主号”邮轮公开表示，受新冠肺炎影响而在日本横滨港无法下船的乘客，将获得全额退款，包括船票、机票、酒店住宿、地面交通、预付岸上观光费、本航程服务费和其它相关费用。在隔离期间，宾客无需支付任何附加费用，还将获得与本次所购船票等额的未来航次预定抵用金。

然而，考虑到疫情给旅客带来的巨大影响，本文先从船舶所有人/经营人与船上旅客间的法律关系入手，探讨“钻石公主号”乘客在上述补偿措施之外，从船东处获得其他赔偿救济的可能。

一、 法律适用和司法管辖

法律适用是我们分析旅客与船舶所有人/经营人间权利义务关系前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因此，若以违约为由提出索赔，我们首先考虑旅客与船舶所有人/经营人之间的合同约定[1]。

1.  美国法 – 美国法院

依照公开信息显示，“钻石公主号”邮轮由美国嘉年华集团旗下公司运营。在嘉年华公司的官网[2]上，公布有《航行合同》（Passage Contract）。该版本的《航行合同》约定，旅客知悉并同意，除非另有约定，承运人与旅客之间的任何争议应当排他地适用美国海商法（“You acknowledge and agree that, except as otherwise expressly provided herein, the resolution of any and all disputes between Carrier and any Guest shall be governed exclusively and in every respect by the general maritime law of the United States”）。

同时，《航行合同》还约定，针对受伤、疾病或死亡的索赔，包括精神损害，身体伤害、疾病或死亡，都应当提交位于美国洛杉矶的加州中央地区联邦法院诉讼解决（“Claims for Injury, Illness or Death: All claims or disputes involving Emotional Harm, bodily injury, illness to or death of any Guest whatsoever, including without limitation those arising out of or relating to this Passage Contract or Your Cruise, shall be litigated in and before the 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for the Central District of California in Los Angeles”）。

基于以上约定，旅客因人身伤亡遭受的损失（包括精神损失）在内，都需要向美国加州中央地区联邦法院起诉，并适用美国法。尽管该约定在各国法律项下均可能被视为格式条款而质疑其效力，但即便以侵权为由在美起诉，由于嘉年华公司是美国注册公司，因而适用美国法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在美国近年的司法实践中，考虑到邮轮公司之于美国经济的贡献，美国法对邮轮公司的利益保护往往十分充分，就邮轮经营人实行的是过错责任原则，并且通常需要由受损害人就侵权事实、过错与损害结果的因果关系进行举证。例如，在Walter v Carnival Corp[3]一案中，法院认为受害者必须证明其诉请的内容，包括其受伤的近因，是基于被告的不法行为。又如在Fritsch v Princess Cruise Lines Ltd[4]一案中，法院认为，邮轮仅在对旅客的人身伤害有实际或推定的过错时才应承担赔偿责任。

2. 《1974年海上旅客及其行李运输雅典公约》《1974年海上旅客及其行李运输雅典公约的2002年议定书》、英国法 – 日本东京或其他受诉法院

然而如前文所述，由于上述《航行合同》为格式条款，条款订立时未征询旅客意见，且本次邮轮旅客大部分为日籍，并非美籍，还包括中国旅客，前往美国加州起诉的要求亦增加了维权难度，也不排除该等条款在其他法域被认定无效的可能。同时，从公主邮轮运营方在日本网站[5]上公布的条约内容看，其约定为“关于伤害、疾病以及死亡的主张是东京地方法院排他管辖”“适用英国法”等，故旅客的索赔请求还有可能依照上述约定或最密切联系等国际私法原则，适用英国法或受诉法院所在国的法律（包括其加入的国际公约），就此我们进一步分析如下。

我国是《1974年海上旅客及其行李运输雅典公约》的缔约国，而英国是《1974年海上旅客及其行李运输雅典公约的2002年议定书》的缔约国。上述公约及议定书适用于国际海上旅客运输，条件是船舶悬挂公约缔约国的旗帜，或者在缔约国登记，或者，运输合同在缔约国订立，或者合同规定的起运港或者目的港位于缔约国内。因此，根据不同国籍旅客订票的具体情况，上述公约及议定书均有适用的可能。

依照《1974雅典公约》的约定，仅在沉没、碰撞、搁浅、爆炸、火灾或船舶缺陷的情况下，推定船东有过失；类似的，《雅典公约2002议定书》仅在因航行事故引发的侵权损害时，给予旅客较为有利的责任基础，即要求船方承担严格责任；但因其他事故所引发的人身损害方面，《1974雅典公约》《雅典公约2002议定书》均实行传统的过失责任制，即邮轮船东为乘客损失承担责任，仍以过错为基础。

3.  基于上述分析，无论适用美国法、英国法或是国际公约，旅客能否证明“钻石公主号”船方（船舶所有人、船舶经营人、船舶管理人或其雇佣人员）存在过错以及过错与损害结果的因果关系，对案件裁判有直接影响。

二、 判断过错的考量因素

我们注意到，有多家媒体报道称“钻石公主号”在隔离期间管理混乱，情形包括“船内员工聚集吃饭的情况仍然存在，许多船员大都没有经过相关卫生培训，在船上还能看到用过后随意丢弃的手套”[6]、“应在船上区分可能有病毒的区域和安全区，但是船上根本不知道哪些地方是可能有病毒的”[7]、“一些发烧的人员以及没戴口罩的乘务员自由地从房间出来去往船上的医务室”[8]。

除结合以上媒体报道以收集相应证据外，在判断船方或其雇员采取的措施是否得当的问题上，还可以参考关于船舶卫生防疫的指引性文件。若能证明船方在事前卫生防疫及获悉船上存在疫情后采取的措施未能符合其应当遵循的相应国际或国内船舶卫生防疫的指引性文件，则亦可能构成相应的过错。这些指导性的文件包括：

1.  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发布的《船舶卫生指南》（Guide to Ship Sanitation）在“环境中的传染病控制”一节中，对传染病在船上的控制提出了处理准则，包括“尽量减少船上的传播途径”、“保持良好空气质量以减少空气传播疾病的风险”、“有效应对病例和爆发”等，每一项准则亦对应了具体的注意事项和操作建议。

2.   其次，2020年2月24日，WHO发布了《船舶管理新冠肺炎患者/疫情操作注意事项（临时指南）》，该指南包括a）疫情管理计划，b）船舶疑似病例管理，c）WHO成员国通知和报告要求，d）接触人员管理，e）船舶措施，f）清洁和消毒，g）调查等几个方面。尽管该注意事项颁布于本次事件之后，仍可作为船方措施得当与否的参考标准。

3.  再次，美国疾病防控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CDC）近期[9]发布的《2019船舶管理疑似冠状病毒疾病的临时指引》（Interim Guidance for Ships on Managing Suspected Coronavirus Disease 2019），该临时指引文件对于新冠病毒在海上的防控提出了意见，其要点包括降低传播、临床评估可疑病例、管理发病旅客或船员、管理可能受感染的旅客和船员、防止船员感染、个人防护设备及船员指令等几个方面。

4. 另外，CDC针对邮轮还有专门的船舶卫生方案（Vessel Sanitation Program，VSP），尽管《VSP2018操作手册》（VSP 2018 Operations Manual）主要针对的是诺如病毒等消化道传染病的防控，但其关于饮用水、娱乐设施、客房服务、空调系统等方面的措施要求，特别是在美国法的背景下，可能被借鉴以评判船东或其受雇人员是否尽到了注意义务。

因此，如未来旅客针对船方提起索赔诉讼，应结合实际情况和相关指引，举证船方是否及时、适当地采取了防疫措施（可能涉及空调通风、给排水系统管控、消毒保洁、垃圾处理等方面），以及船方的不当措施（如有）是否扩大了疫情的影响等问题。如旅客能够证明船东存在相应过失且该等过失与最终损害的因果关系的，其向邮轮索赔的请求可能获得支持。

三、 小结

“钻石公主号”遭遇新冠疫情并导致旅客伤亡，无疑是一场悲剧。尽管在非海事事故造成的人员伤亡的背景下，旅客向船方索赔困难重重，但我们认为，如果船方未能做到国际通行的卫生准则，则可能构成过错，该等过错如确实导致旅客遭受损害甚至死亡的，旅客向船东提出的索赔将有可能被支持。

同时，这一事件亦给全球邮轮业敲响警钟：邮轮的载客量通常在千人以上，一旦发生传染病等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船方所面临的运营、管理、维护压力将几何式增长。因此，相关的运营预案、人员培训应尽早进行，防患于未然，切实保障旅客和船东自身的利益。另外，对于保护和振兴中国邮轮产业，从这次的疫情角度，笔者亦有两个方面建议：一是可以借鉴美国疾病防控中心VSP手册的相关规定，建立健全邮轮防疫制度系统，并可以参考VSP的造船指南在船舶建造环节增设卫生设施建造标准；二是在邮轮旅客协议方面，约定中国海事仲裁委员会作为纠纷管辖机构，并适用中国法。

本文注释

[1] 实际情况中可能还有旅客与旅行社或其他代理机构订立合同的情形，因篇幅关系，本文仅分析旅客与船东直接合同关系的情况。

[2] https://www.princess.com/legal/passage_contract/plc.html

[3] 2010 WL 2927962 （S.D. Fla 2010）

[4] 2010 WL 2090315 （Cal. APP. 2010）

[5]https://www.princesscruises.jp/pdf/Passage_Contract_ja.pdf?yclid=YJAD.1582879299.ThFh5Uydcq0Kp_.hZWFoS4bEOIl8KbtA4kpTCBGvbX1gXk2IcXzxNq6fbclkTQvjNqdwFCP_a46Nbb

[6] https://xw.qq.com/cmsid/20200217A0NFA400

[7] https://www.sohu.com/a/374313932_355031

[8] http://finance.sina.com.cn/wm/2020-02-19/doc-iimxxstf2848153.shtml

[9] 查询到的网站更新在2020年2月13日，实际可能此前已颁布，另由于事件在这段时间持续性发生，故笔者认为可适用于本案。